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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白丰年还不知祸将暗行,在下头洋洋听江宁县儒学教谕的客套恭维,“君之祭文,真是闻者欲泣。”
“哪里哪里,过誉过誉。”
谁知祭祀一毕,国子监祭酒便将一八品国子监于监丞叫到轿前诘问:“今番写祭文的那个白丰年,是谁举荐?一篇祭文,单是错字就有五六处!这等蠢材,竟放到儒学教导学生,岂不是丢尽朝廷脸面?又能为朝廷教出什么博学之士?你去数一数,上回科举,两京出的进士,我应天府占几个、顺天府又占几个?我看你们是存心叫我在顺天府那边没脸!”
那于监丞唬了一跳,忙拱手,“卑职也只晓得这白丰年是上元县儒学新任的教谕,别的,卑职即刻去查。”
不过次日上晌,便问到上元县衙门。那县官叫赵科,五十岁的年纪,升官是不指望了,只盼着在这县尊的位置上,安安稳稳颐养天年。
不想出了这个岔子,生怕受牵连,不住赔礼,将这于监丞请入内堂,左右推脱,“不敢瞒你,此人不过举子出身,胸无点墨,按制,如何能任教谕?”
监丞怒得直拍案,半晌吃了茶,方平了些火,“老兄、我的老兄!你险些害惨了我,那个蠢货写了篇祭文,处处错字,祭酒王大人昨日主持祭礼,在先圣面前、当着两县一府那么多生员念他那篇祭文,脸都气绿了!我不管你,怎么回事,你得给我个交代,我好回去交差!”
这赵科有些支吾,只怕说了得罪举荐的陈通判,便左右婉言,“老兄,我劝你不要多问,怎么回事情您还有不清楚的?假使没人竭力举荐,我能用个举人去做教谕?”
“谁举荐的?你只管照实说,我们国子监与你们这些地方衙门,没什么干系。我们要问,也不牵连你。”
可巧何盏在内堂廊外等着呈递公文,听觑半日,心里计较一番,借故进去,朝赵科拱手,“大人,卑职在外听了个原委,大人有大人的难处不便说,于监丞有于监丞的上令得知道实情。既然大人不便说,不如我来说,日后若要怪罪,怪我就是。”
说着,又朝于监丞作揖,“这白丰年我晓得,家中有些田地,供他读了几年书,实在不是这块料,勉强考了个举人,偏一心想入仕为官。前些日子听见我们上元县缺位教谕,便打点了些礼,走了应天府陈吉升陈通判的门路。这倒与我们大人无关,我们大人原要让一位姓席的进士补这个缺,可上头打了招呼,大人也不好不尊。”
“哪个姓席的进士?”
“噢,就是如今我们上元县儒学里的一位训导。不敢瞒于监丞,这个人还是卑职举荐,他是去年春天殿试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。监丞可去儒学里向生员门探听探听,谁不说他满腹经纶,文章绝佳?”
于监丞晓其原委,回去禀报王祭酒。王祭酒沉吟片刻,欹在椅背上长叹一声,“县衙门与府台衙门的事情我虽不好插手,可儒学里的事情,我还能说得上一两句话。这个席泠去年在京师殿试,倘或不是字迹潦草,只怕就点了榜眼。让他做教谕,绰绰有余,你去传我的话,务必罢了那白丰年的职,叫这个席泠补上。”
如是,富贵转瞬逝,哪来常高枕?白丰年远大抱负一日碎,该月下旬便被上头一纸公文罢了职,此事暂且不题。
只说当日下晌,何盏料到此番白丰年出了差错,少不得就是席泠升替。于是欢欢喜喜归家,设屏摆酒,请来席泠。
席上将始末说与席泠,连番笑叹,“可见真金不怕火炼,像白丰年这等庸才,一试便试出来了。凭他是谁举荐,今日我见国子监的人发了火,想必回去,国子监即要发话罢了他。他们出错在先,就是府尹的亲戚,也不得不给国子监脸面,况且又不是亲戚。”
一切皆在席泠预料之中,他亲自筛了酒,眼里仍旧岑寂如夜,不见得多欣喜,“你举荐我在前,后又如此费心为我周旋,我无以为报,清酒一杯,谢君大恩。”
“你我还客气什么?”何盏拍一拍他的臂膀,只当他是低落于现状离抱负还差千里,便宽慰,“以你的才学,绝非池中之物,迟早有一番作为。且别急,你瞧,如今不是苍天有眼?是你的,总跑不掉。”
席泠笑含几分牵强,或许别人看来,是时遇识才,老天有眼。但他自己清楚,他是如何落笔铸错、如何构害白丰年、又如何将这些人算计其中。
他仅仅是低落他曾身不染尘的清骨,终于在惨淡现况里,无奈地向事世低了一寸头。
第13章隔墙东(三)
夜来多风声,翳云蔽月,乱枝窸窣,小伶幽琴。也不知是哪位落魄才子作的词,唱什么前程无路,情海无涯,叫人怎生煎捱?
席泠琼姿对月,问心有愧,免不得多吃了几杯,至二更已有些酩酊大醉之态。何盏点了灯笼,使小厮家后门送他出去,不巧落起雨,风窗展卷,滴水弄花,淋得他衣袍半润。
静院风迴,雨声淅沥,箫娘在卧房听见好一阵响动,枕畔攒了千厌万嫌望一眼席慕白,将他搭在她身上的胳膊狠丢下。席慕白翻身咂了两回嘴,复起鼾声如雷。
她恶狠狠乜他两眼,翻身下床,罩一盏残灯出屋,见席泠的影伏在西厢墙上,死活摸不着门。
她忙绕过去,搀着他推门进去,嘴里直抱怨,“哪里吃酒来?晚饭也不回来吃,大半夜吃得醉醺醺的,吵得人觉也不得睡。”
席泠睐着眼,将笑未笑地盯着她,却不作声。她把灯搁在床头的杌凳上,挂起帐子扶他往床上坐,叉着腰立在他面前诘问,“吃了多少酒呀?”
他像是醉得不轻,脸和眼皆如常冷淡,只是调皮地举起只手在箫娘眼皮底下直晃。逗得箫娘噗嗤笑,白眼翻他,“五壶?”
“五杯。”他垂下手,一头载倒枕上,脸上泛着不寻常的红,令他忽地鲜活起来,实打实像个有血有肉的年轻官人了。
灯火沉沉,雨声点点,秦淮河还隐约流淌着咿咿呀呀的胡笳。箫娘蹲在床前看他,觉得稀奇又新鲜,“真吃醉了?难得,你也有这不清醒的时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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